说起韩国导演奉俊昊,对他有印象的大多数中国观众或许首先想到的是他2003年拍摄的犯罪悬疑片《杀人回忆》。这部取材于真实案件的电影,去年因故事原型“华城连环奸杀案”的真凶在案发33年之后终被抓获,再次造成了轰动,这无疑加深了人们对于《杀人回忆》作为奉俊昊乃至整个韩国电影代表性作品的印象。以至于这几天当《寄生虫》获得奥斯卡多项大奖之际,又有人弹起了“《杀人回忆》更好”的老调。
奉俊昊堪称当今韩国的类型片高手。他的一大绝活,在于能把电影拍得既好看又发人深省,不事说教却能巧妙地将严肃内涵融入故事之中,做到雅俗共赏。这种特质,在他2000年拍的第一部长片《绑架门口狗》中,已相当成熟地展现了出来,也被一以贯之地坚持到了之后的创作中,最终在《寄生虫》上到达了新的高度。
打破类型边界、融合雅俗两域,融入世界大潮
我们很难将奉俊昊称为一位艺术片导演。尽管他的第二部长片《杀人回忆》在文艺青年中很受推崇,然其在艺术性上并不见得如何深刻,讲述故事的方式也和处女作一样显得过于拘谨无法放开。整体上看,《杀人回忆》是一部面向票房的商业片,当年在韩国国内获得520万观影人次的优异成绩,也让奉俊昊自然而然地跻身于票房导演的行列。
真正标志着奉俊昊走向成熟的作品,其实是他的第三部长片《汉江怪物》。在这部电影中,奉俊昊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得到了充分的释放,题材也开始涉及超现实的领域,为之后的《雪国列车》《玉子》等科幻题材影片打下基础。但一头由环境污染衍生的怪物在汉江江畔肆虐,一个平凡的家庭为了救出家人挺身与之战斗并最终将其消灭的故事,注定了它不过是一部好莱坞式大片。《汉江怪物》的最终票房成绩是1300万观影人次,一度跻身韩国影史第一,现在仍然高居前五。这充分体现出奉俊昊在大众市场的号召力。
以《汉江怪物》的商业成功为跳板,奉俊昊顺利地走向了世界,电影主题也日趋严肃,渐渐在雅俗之间找到了一个“奉俊昊式平衡”。从2009年第四部长片《母亲》开始,奉俊昊此后的创作只有一部与好莱坞合作的《雪国列车》没有入围戛纳电影节;2017年由Netflix投资拍摄的电影《玉子》虽然引发争议,评价也在他的作品中排行最末,但依然获得了主竞赛单元的提名。2019年,奉俊昊更是凭借《寄生虫》为韩国电影拿下100年以来的首座金棕榈,由此正式告别类型片导演的身份。
奉俊昊的这种由通俗走向严肃的创作,令我想到同样是“60后”的韩国小说作家金英夏。金英夏从网络作家起步,原本也是类型文学作者,转向严肃文学后,作品保留了通俗文学的可读性,但同时又不因此损害作品的艺术价值,最终从韩国走向世界,获得了全球性的声誉。由此可见,自后现代主义浪潮以来,打破类型边界、融合雅俗两域是各种艺术门类共同的趋势,奉俊昊能取得如今这样的成功,原因或许就在于他的创作融入了当今的世界大潮。
2013年的《雪国列车》,是奉俊昊走向世界的开始——尽管这个开始是从好莱坞出发,再拍一部《汉江怪物》式的爆米花大片。但如今看来,它在奉俊昊作品中的重要地位被大大低估了。回过头看,奉俊昊走出国门后至今一共拍了三部电影,主题全部都涉及全球化进程中资本主义丑恶的一面,其中尤其是《雪国列车》这部电影与《寄生虫》存在明显的同源性,焦点完全都集中在阶级固化与贫富差距的问题上。在《雪国列车》中,这被用首部车厢和尾部车厢来明确展示,在《寄生虫》中则被放入了阳光宅院与半地下室的隐喻之内。而这列火车与这幢房子的设计者,前者名为南宫民秀,后者名为南宫贤子,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姓氏:南宫。对于有着 “奉细节”绰号的奉俊昊来说,这样的设定绝非巧合,相同的符号一再出现,是奉俊昊蓄谋已久的引线。虽然囿于知识背景,我不知道南宫这个姓氏到底有何特殊指涉,但《雪国列车》与《寄生虫》之间的亲缘关系是可以肯定的。
《寄生虫》所表现的,既是韩国的,也是世界的
新片《寄生虫》毫无疑问是奉俊昊的集大成之作。它将奉俊昊此前的电影风格杂糅到了一起,现实中带有奇幻,戏谑中包含绝望,这一切都控制得恰到好处。整部电影虽然高度戏剧化,极富象征性,但却是通过颇为缜密的现实主义手法实现的,有些情节看似很假,不合逻辑,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并非完全不可能。
就内容上来说,它延续了《雪国列车》以来奉俊昊对人类社会阶级问题的思考,并在思想深度上将其推向一个前所未有的高点。在《雪国列车》里,穷人与富人之间的关系一直处于一种激烈对立的框架之内,尽管最后穷人发现就连他们的奋战都是被安排的,但其意志并没有因此磨灭,最终还是与富人同归于尽。这样的处理显然是媚俗的,但作为好莱坞大片来讲,也是不得不做的选择。《寄生虫》则完全不同,它所展现的贫富关系是依附性的,无论是地下室一家还是半地下室一家,他们对于能给富人朴社长一家打工都感到由衷的满足。地下室的人每天都在朴社长下班回家时通过摩斯密码对其表示感谢与尊敬,而半地下室的人则想着能做朴社长的女婿继承整幢房产。这样的情节看似搞笑,但其背后是韩国阶级上升通路闭塞穷人永远无法改变命运的绝望现实。尤其可悲的是,在两家穷人的隐情被互相揭破后,穷人们并没有如《雪国列车》里那样联合起来反抗富人,而是相反,他们把威胁与暴力指向了对方。这种改动的背后,无疑蕴藏着奉俊昊对阶级问题的全部思考。
在奉俊昊之前的电影中,每一部都涉及不同的题材,从未有过重复,其近几年却一再地将镜头对准贫富差距,可见其对这一问题的担忧之深。而造成奉俊昊如此担忧的,则显然是韩国自2008年次贷危机以来每况愈下的社会经济状况,贫富差距讽刺性地进一步拉大,最终在2019年催生出了《寄生虫》这样一部电影。而由于2008年的次贷危机是一场全球性的经济滑坡,因而《寄生虫》所表现的,既是韩国的,也是世界的。有评论认为这部电影之所以在韩国之外的国家和地区也受到好评,离不开观众对这一题材的亲近与理解,这虽不能解释全部,但《雪国列车》与《寄生虫》的电视剧版权相继被TNT与HBO两大电视台买下,又或许反映了一些事实。
李成师(韩国)
(作者为复旦大学中文系在读博士生)